地理科学进展  2014 , 33 (7): 969-978 https://doi.org/10.11820/dlkxjz.2014.07.012

Orginal Article

社会建构主义视角下的边界——研究综述与启示

唐雪琼1, 杨茜好2, 钱俊希2

1. 西南林业大学园林学院,昆明 650224
2. 华南师范大学地理科学学院 文化产业与文化地理研究中心,广州 510631

Conceptualizing border from a social constructionist perspective: current progress and implications for future research

TANG Xueqiong1, YANG Xihao2, QIAN Junxi2

1. School of Landscape, Southwest Forestry University, Kunming 650224, China
2. Center for Cultural Industry and Cultural Geography, School of Geography, 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631, China

中图分类号:  K901

文献标识码:  A

版权声明:  2014 地理科学进展 《地理科学进展》杂志 版权所有

基金资助: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1261031)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唐雪琼(1969-),女,云南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文化地理、民族文化与旅游影响等方面研究,E-mail:tangxueqiong@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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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边界是人文地理学研究中的一个关键概念。边界代表着一种空间秩序和空间关系,是解读边境地区社会与文化关系形成过程的一个关键维度。由于边界所界定的空间秩序与国家认同的建构、边境地区的经济社会发展、边民的身份认同等问题息息相关,因此学界对边界的社会功能与文化意义给予了持续关注。近年来,学者们逐渐从社会建构的视角重新诠释边界。边界不是地图上僵化的线,它所界定的空间关系与空间秩序,以及所承载的社会文化意义亦非固定不变的,而是国家与草根群体通过一定的社会与空间实践不断再生产与再建构。国家通过边界的营造刻写意识形态与国家认同,而普通社会群体对边界亦有着复杂的响应、调适与抵抗。在国际形势日趋复杂和变化的大环境中,边界凸显了新的意义和功能,重新认识边界如何打破旧的空间秩序并划定新的秩序,是人文地理学研究中值得关注的问题。本文从边界的内涵、边界的社会文化意义和跨边界实践3个方面出发,阐释建构主义下的边界在理论和实践层面的意义,并挖掘边界研究对国内研究的借鉴与启示。

关键词: 边界 ; 建构主义 ; 边境地区 ; 意义 ; 跨境实践

Abstract

The demarcation of borders is a process in which spatial orders and relations are configured. It is central to the understanding of the production of social relations and cultural meanings in border areas. This article uses a social constructionist view to capture the variegated meanings that border procures during social changes and social processes. In doing so, this paper understands border as inherently a social product. Its social significance and definition is not fixated a priori, but constituted and negotiated within networks of relations and events. In the meantime, recent advancement in human geography has made a powerful claim that space and spatial relations are important constitutive elements in all social and cultural processes. The border is certainly no exception. The transitional zone defined by geographical borders is not simply a container of social, economic and cultural processes. On the contrary,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and spatial relations is a critical dimension in the constitution of society and culture. With these theoretical points of entry in mind, this paper suggests that border as a social construct can imply closure and simultaneously openness. Social groups in different positions interpret the meanings of borders in radically distinct ways. The power of borders in defining spatial and social orders lies in the production of sociocultural differences and hence the division between "us" and "others". Borders not only delineate respective nation-states, but also create differentiated spaces of identity and belonging. Besides, borders situate different political and social entities in divided soci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contexts, thus holding the potential to create gradients of regional development. In this sense, borders imcubate possibilities of exchange and cooperation in order to reconfigure established orders and relations. Following this view, this article develops a re-conceptualization and re-interpretation of the border. It reviews the current literature of border studies in human geography by engaging with a number of parallel topics. The main body of the article starts by briefly reviewing some conceptual explanations of borders and border areas. It then moves to elaborate on the sociocultural significances of borders, with specific focuses on implications of closure and openness. The following section turns its attention to the issue of openness in particular, and review extant studies of cross-border spatial practices. Three viewpoints can be concluded from discussions in this article. First, the border is an important symbolic marker. It defines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differences between "us" and "others". It also allocates social members to different social and political entities, thus creating differentiated spaces of belonging. Second, because of the existence of borders, regions at the two sides of the borders are thus embedded in radically distinct social, economic and political contexts. This results in cross-border regional disparity, which in turn creates opportunities for cross-border exchange and cooperation. Finally, for a significant number of social members, the border is constitutive of their everyday social life. It is a socio-spatial order that they need to constantly negotiate and respond to. Often, they are set to challenge established spatial orders, but in the meantime they are able to take advantage of the spatial relations defined by borders to create new possibilities of life.

Keywords: border ; constructionism ; border area ; meaning ; cross-border pract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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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雪琼, 杨茜好, 钱俊希. 社会建构主义视角下的边界——研究综述与启示[J]. , 2014, 33(7): 969-978 https://doi.org/10.11820/dlkxjz.2014.07.012

TANG Xueqiong, YANG Xihao, QIAN Junxi. Conceptualizing border from a social constructionist perspective: current progress and implications for future research[J]. 地理科学进展, 2014, 33(7): 969-978 https://doi.org/10.11820/dlkxjz.2014.07.012

1 引言

边界是人文地理学研究中的一个关键概念。边界的划定,代表了一种空间秩序和空间关系。在政治地理学、经济地理学研究中,国家之间的边界是一项重要的内容(王亮等, 2010)。本文所探讨的边界,也主要指国与国之间的领土界线。与“边界”有关的涵义在英语世界中主要有两种表达:“边境”(frontier)和“边界”(border & boundary)。前者主要是一个界线划分不甚明晰的外向型前缘和外围地带,更类似于中国的边疆意义,是“不同宽度的带”,即两国领土相接触和隔离的地带;后者是区分地区间的“线”及其周围的区域,具有限制的意义,是没有宽度的一条“线”,是现今世界国家所相互承认的不连续的隔断界线(王恩涌, 1998; 王亮等, 2010)。

近年来,西方人文地理学界对边界概念的诠释,以及对边界的社会功能与文化意义的探讨,体现出明显的与社会建构理论相结合的趋势。总体而言,社会建构(social constructionism)视角体现的是对本质主义(essentialism)的反思,认为事物与现象不存在绝对的本质与意义(Burr, 1995)。相反,社会主体在社会行为、社会互动与社会实践的过程中形成对事物和现象的理解和认识,赋予事物一定的文化意义,而这一整套的认识、话语与意义又以社会知识的形式引导社会成员的日常行为与实践(Burr, 1995; Hacking, 1999)。建构视角对事物的认识动态、多元、且根植于社会过程之中(Lock et al, 2010)。在具体的实证研究应用中,社会建构视角主要包括两方面的涵义。一方面,不同的社会主体与事物或现象之间有着复杂的互动与关系,而这些关系又可形成丰富的社会文化意义(Schwandt, 2003);另一方面,社会成员赋予事物的意义又会反作用于社会发展的过程。从建构视角出发的研究注重探讨特定的认知、话语和定义的社会功能,即如何引导群体的社会行为,同时满足群体的诉求(Berger et al, 1991)。

西方人文地理学界近年来对空间概念的认识深受社会建构视角的影响。以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为代表的一系列研究已经指出,一方面,空间并非仅仅是社会、经济与文化过程的被动载体,而是在复杂的社会过程中不断生产与再生产的社会产物(Soja, 1989; Lefebvre, 1991; Massey, 1994)。另一方面,社会主体基于空间的实践以及赋予空间的意义,又是社会关系与文化意义的形成过程中不可或缺的维度(Casey, 1997)。这也契合了索亚所提出的“空间—社会辩证”的理论观点(Soja, 1980)。

本文从这一视角出发,在社会建构理论的范式之下,探讨边界这一特殊的空间关系在社会过程中被赋予的内涵,在构建国家权力与国家政策过程中的作用,以及对边境两侧的社会经济过程以及群体的身份认同的影响。

2 边界的内涵

主流的边界理论通常将边界看作通过一定的法律框架确定,分割不同的政治实体的界线,例如,领土统一、边界清晰、可施加政治权力的、空间范围明确的“民族—国家(nation-state)”是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特征(Giddens, 1990)。边界两侧临近边界的地区通常被称为“边境地区”(border area),有文化、自然、政治、经济和社会学的各种理解方式,如政治上的保护与防卫、经济上的市场范围扩展、社会文化视角的“我者”与“他者”的划分等等(冯革群等, 2005)。因此,边境通常会成为不同的政治实体之间的过渡地带和缓冲地带(Anderson et al, 1999)。政治地理学较早即对国境进行研究,1950年以后加强了对边境地带的研究,前者政治限界的概念较强,而后者地带概念更强,且与国土核心地域相比,边境地区在经济、文化上多为较落后的地带。普雷斯科特(Prescott)认为边境地带可分为居住的边疆(settlement frentier)和政治的边疆(political frontier)两类,前者是由于初期探险、开拓以及资源开发的经济发展时代形成的;后者是由于划定国境形成的文化景观和民族分布的异质地带(张文奎等, 1990)。

然而,地理学研究已经指出,边界并非是一个僵化、一成不变的物质实体。边界的社会文化意义及在社会过程中的作用,是随着社会情境、社会关系以及社会成员的实践而不断重构的。正如Van Houtum等(2002)所指出的,边界的本质在于其在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不同层面上催生的“我者”与“他者”的差异,而正是这类差异,使得复杂与丰富的社会关系与社会互动成为可能。Kramsch(2010)则认为,边界并非仅仅划定不同的社会或政治实体,而是蕴涵了联系与互动的巨大可能性。因此,需要从社会成员自下而上的日常空间实践出发,探讨边界对社会过程的生成性(productive)与构成性(constitutive)的作用。

边界是不同的社会与政治实体接触和交流的场所,而边境地区作为政治上的过渡地带,是一个社会互动形式多样,且摩擦和冲突十分频繁的特殊空间。从社会建构的视角出发可以看到,不同的群体赋予边界的定义和内涵不尽相同,而不同的定义表达了群体社会地位与社会诉求的差异。从地缘政治意义上看,边界强调的是国家之间的分割,体现的是对政治精英塑造国家认同的努力。同时,边界两侧形成的社会、经济与文化梯度也催生了重要的合作机遇。加之许多文化群体本身便跨边界而居,因此边界也蕴含了“交流”与“融合”的隐喻。随着全球化的快速发展,在一个“无边界”的世界中,人为建立的民族国家的边界似乎正愈发显得模糊(Brunet-Jailly, 2011)。跨边界的文化交流与经济合作,无论是国家主导或是民间主导,都体现了弱化“分割”,强调“融合”的努力(O'Dowd et al, 2013),但边界在界定空间秩序上的作用并没有随着全球化时代流动性的增强而消亡。相反,国家正在通过日趋多样的边境管制手段整肃边境地区的社会秩序,巩固统一的国家认同(Cunningham, 2004; Van Houtum et al, 2007)。无论边界被定义为开放抑或是封闭,都与复杂的社会实践、社会关系与文化意义有着密切的关系,而开放与封闭之间的紧张与冲突也是近年来边界研究的核心。

目前,从中国学界对新形势下边界的研究来看,人类学、社会学、民族学等学科都有极大的兴趣来探讨这一空间所承载的社会与文化过程(何明, 2010; 李琪, 2012; 王越平, 2012)。在地理学研究中,政治地理学在国家尺度上主要关注国与国之间领土认同差异和全球化时代中边界意义和功能的重申(胡志丁等, 2012)。同时,响应国家安全的战略方针,国家安全成为中国面对全球化过程的一个重要议题,对它的认识和研究亦是对目前有关诸多跨国行为的一种前提性阐释(刘卫东等, 2002)。经济地理学则看重跨边界区域经济合作及其“边界效应”的研究,注重其介质属性的分析,并关注由于地缘关系产生的区域经济发展的梯度对中国东部资本西进的动力机制、制约因素、促进措施产生的影响和区域合作的可行性(冯革群等, 2005; 王亮等, 2010)。总体而言,目前中国学界的研究较局限于将边界看作分隔不同国家或政治实体的界线,仅有少量研究对边界的多重含义的重叠所带来的文化冲突加以解释和划分(周尚意等, 2012),对不同的社会主体如何建构、理解与体验边界的社会文化意义尚显关注不足。通过对近年来欧美人文地理学中的边界研究进行总结与分析发现,不同的社会主体从自身的诉求出发,建构了边界或封闭、或开放的文化意义。一方面,国家自上而下的边界管制对于塑造稳定的国家认同,界定“我者”与“他者”之间的文化差异;另一方面,无论是国家还是草根社群都明确地意识到边界两侧的经济、社会与文化差异创造了跨界流动的机会。

3 边界的社会与文化意义

3.1 边界的封闭性意义

边界的封闭性是实现边界功能的最主要途径之一。从这个角度来讲,边界的本质是限制流动性的,即将“我者”和“他者”通过一定的政治秩序分割开来。而只有建立了这样的内、外有别的关系,一个内在统一的民族国家的概念才能被建立起来(Anderson et al, 1999; Cunningham, 2004)。随着全球化过程的不断深化,“流动的空间”成为后现代社会的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Castells, 2004),然而,一个天下大同、边界消亡的世界却远远没有实现,边界所划定的“我者—他者”的分隔依然是空间秩序的一个重要维度。从外部过程看,边界通过地理空间与地理单元的划分,区分文化上的他者(Van Houtum et al, 2002)。例如,有研究指出,在全球化时代,民族国家愈来愈依赖于护照、边境管制等手段调控人口的流动。不同社会背景与阶级背景的人群对于“边界”文化意义的体验是截然不同的。边界管制高度倾向于为来自发达国家、经济地位高的社会群体提供便利,使他们或多或少地可以体验到一个“边界消亡”的全球化时代。而对于发展中国家的社会群体与非白人群体来说,边界依然有着极强的分隔与管控的力量(Cunningham, 2004; Jensen et al, 2007)。

从内部过程来看,边界的划分对于建立统一的民族意识和国家认同有着关键的作用。一个统一、封闭的国家边界可以消解地理空间内部不同的文化群体之间的差异,以此建立一个具有文化统一性的“民族—国家”(Kolossov et al, 1998)。只有通过这样的边界划分的过程,一些小的民族群体(例如少数民族群体)的文化认同才能被纳入到一个统一的文化身份的框架(如“中华民族”)之下。总结而言,对于边界的划分和管制在文化上划分“我者”和“他者”有着十分关键的作用(Braverman, 2011)。近年来,随着欧盟一体化的深入,一个“大欧洲”的文化认同正在形成之中,而伴随着统一的文化认同形成的是欧洲内部边境管控的逐渐弱化。但与此同时,“欧洲”身份的形成同样需要在边界管制过程中实现对“他者”的排斥和控制,这也体现在欧盟对其与周边国家之间的边境日益强化的管理手段上(Lentidou et al, 2005; Durrschimidt, 2006)。

边界对于国家认同的建构和国家对资本、物质和人口流动的控制是密切相关的。什么样的元素可以被“我者”接纳?什么样的“元素”又需要被排斥?边界治理的核心,即在于管控这些元素,同时过滤“不安全”或“不稳定”的因素(Cunningham et al, 2004)。目前,地理学界对于边界管制的研究,主要立足于两大视角。一是探讨边界管制如何从“健康”这一维度出发来控制人口的流动,通过对边界的控制将“不洁的”,“危险的”他者限制在边界之外。随着一些全球性传播的疾病越来越强烈的影响着社会心理和社会文化,有关“健康”的身体的定义对自由流通的权力提出了巨大的挑战(Muller et al, 2009; Budd et al, 2011)。二是主要研究边界管理如何从“安全”这一角度出发,来实现“我者”与“他者”的划分。利用“国家安全”,“恐怖主义”等话语,边界管制往往通过对不同的社会人群的划分,来限定人口的自由流动。这一过程,在9.11事件之后的美国边境,以及欧盟一体化之后的欧洲边境尤为明显。这一类型的管制往往将一些特殊的社会群体,例如伊斯兰信徒、低收入移民等,与恐怖主义、犯罪行为画上天然的等号,对这些群体的社会权力产生了巨大的侵害(Sparke, 2004; Sales, 2005; Gilbert, 2007)。不管是从“健康”还是从“安全”的角度出发,边境的管制都是将政治边界转译为文化边界的过程,使边境从一个单纯的政治空间界线转化为一个意义与话语的产物,其根本目的是对文化“他者”的排斥(Van Houtum et al, 2007; Gilbert, 2009; Van Houtum, 2010)。

3.2 边界的开放性意义

边界的封闭作用并非绝对的,边境地区同时也是重要的经济社会交流及文化对话的场域(Avarez, 1995; Ernste et al, 2009)。Avarez(1995)在对有关美国—墨西哥边界的社会文化研究进行总结后提出,边界绝不仅仅代表封闭与僵化。无论边界两侧跨境而居的是相同的文化族群,或是不同的社会群体,都可以通过跨越边界的束缚,实现经济生产模式的重构、社会结构的转变以及文化的传播与融合(Berg et al, 2006)。Newman(2006)也指出,应当以一种辩证的视角看待边界,认清边界的本质是一个不断在“封闭”和“开放”之间转换的过程,边界的“封闭”是与文化传播、社会融合和经济重构等“开放”的过程相辅相成的。

边界两侧不同的社会与文化群体,通过交流和互动,可以实现社会关系的重构及新的文化意义的产生。因此,对边界的跨越往往与边界本身具有同等重要的意义。跨境民族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一类社会群体分布在国与国边界的两侧,而世居民族日常生活的空间地域,由于有了法定边界的划分而产生了新的空间意义和政治性质。民族国家的国家认同嵌套在了民族身份之上,他们所选择的生活、工作方式亦可能发生程序上的变化,而身份认同也会产生意义上的异质化。跨境民族通过与国家权力、国家认同以及“他者”文化的不断互动,生产着新的文化认同和文化归属感(Avarez, 1995)。Kim(2009)在探讨了中国东北的朝鲜族以及朝鲜、韩国两国对这一群体的态度之后指出,跨境民族这一现象有力地挑战了传统政治地理学与文化研究中将民族认同与国家边界一一对应的假设。在这一现象中,民族认同的边界和国家认同的边界不是重合的,而是有着明显的断裂。何跃(2010)也指出,跨境民族对于“边界”意义的理解有其独特之处。一方面,跨境民族对于边界所限定的国家认同并不排斥,但另一方面,他们对于国家的边境管制又无法完全服从。例如,中国西南边陲的跨境民族,常常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通过并不合法的途径跨越边界,以维持亲缘关系,同时从事一些经济活动。换而言之,在跨境民族眼中,“越界”已成为日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事实上,很多情况下,恰恰是边界的存在本身创造了交流与合作的丰富机会,促进了越界行为的产生。空间分割所造成的资源、人力的不均衡状况是跨境流动频繁发生的一个主要动因。边界两侧所形成的这种无法及时弥补的差异与互补性,对社会、经济和文化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机会,也进一步导致了跨境流动的产生和持续(Lin et al, 2005)。例如,中国的边疆研究学者探讨了中国与越南边境的边民如何通过利用边界两侧的社会、经济与文化梯度,来寻求新的社会经济机会。中越边境上长期存在的边商越境生财、边民共度佳节,便是中越两地边民由于经济和文化生活的供需差异,使得跨国流动日常化,为两国边民提供了生产生活的生机(谷家荣, 2013)。国家安边护土的治国思路也使得跨境从商的机会增加,而边贸机会所带来的经济和社会效益,进一步强化了边民的越境行为。

4 跨境实践与边界建构

近年来,边界研究的一个趋势在于通过探讨多样的跨境行为,揭示边界所暗示的“开放”与“交流”的文化意涵,以此探求边界的“开放”与“封闭”意义之间的张力与平衡。需要注意的是,跨越边界的行为并不代表边界的消亡。相反,边界所承载的丰富政治、社会和文化意义决定了其在社会过程中将一直发挥重要的中介性作用。近年来,国与国之间的边境地区一般较为和平稳定,民族国家和社会群体之间呈现一种相互协调、相互适应的关系,跨境居民(尤其跨境民族)频繁的越界行为为新的社会关系和文化意义的产生创造了机会,重构甚至颠覆着既有的空间秩序。本小节将对现有文献中跨境行为的主要议题进行总结与阐释,包括跨境经济活动、跨境社会行动以及日常生活实践中的越界行为。

4.1 跨境经济活动与社会行动

跨境经济合作有着多种类型,其行为主体和主要的推动力也是多样的。首先,劳动力的短途迁移是跨境经济行为的一个重要方式。由于边界两侧的经济发展水平和就业环境可能存在差异,短途的越境就业行为,可以将这种差异转换为就业的机遇,从而实现对劳动力市场的重构(Shuttleworth, 2007; Kusakabe et al, 2010)。其次,现有文献中重点强调的一类现象是区域发展中的跨境合作。这种跨境合作的方式通常是将多国接壤的边境地区重组为区域合作的实验地区,利用不同国家经济发展水平和资源禀赋的差异,实现区域劳动力、生产方式和市场的整合(Perkmann, 2007)。目前,区域合作与区域整合研究主要集中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的“发展三角”地带(Grundy-Warr et al, 2002; Sparke et al, 2004)、大湄公河次区域(Arnold et al, 2011)、大珠江三角洲地区(Shen, 2004; Lin et al, 2005)、欧洲主要经济体内部(Kramsch, 2010; Prokkola, 2011)等。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三国边境地区形成的“发展三角”,是其中一个非常典型的案例。这3个国家在经济发展水平方面有明显的梯度分异:新加坡资本力量雄厚,但缺乏土地与廉价劳动力,而后两类要素正是印尼和马来西亚与新加坡接壤的边境地区所能充分供给的。地理的邻近,降低了经济合作的信息成本与交易成本;而对边境地区资源禀赋的整合又促进了产业的分工(新加坡致力于的高附加值制造业、印尼主打低附加值、劳动密集型制造业,而马来西亚介于两者之间)。有趣的是,由于边界管制作用的存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三国的边境地区虽地理邻近,但历史上经济合作却十分有限。因此,三国的跨境合作高度依赖于政府政策的推动,涉及到边界管制模式的重构以及对“边界”意涵的再定义(Grundy-Warr et al, 2002)。总体来看,重要的跨境区域合作发生的地区都是受全球化过程影响深远,处在全球产业分工重构前沿的地区。全球化带来的全球范围内的资本、劳动力和市场的重构,为跨边界的区域合作提供了机遇。

相比跨境经济合作,对跨境的政治过程与政治行为的研究还相对较少。其中,跨境社会行动(cross-border social movement)是目前讨论最为热烈的一个话题。跨境的社会行动主要指处于边界的不同侧,但是受到相同形式的不公正待遇的群体,通过跨越边界的束缚,统一组织一系列的维权行动,且在此过程中实现自身的国家认同和文化认同的重构(Johnston et al, 2003; Naples, 2009)。跨边界的社会行动与近年来兴起的“全球公民社会(global civil society)”有着内在的重要联系(Kaldor, 2003)。跨境社会行动的兴起,说明社会群体对于权益的诉求,已不再局限于单个政治实体的范围之内,从另一个侧面说明了边界对传统的空间关系的重构作用(Williams, 1999)。

4.2 日常生活实践中的跨境行为

跨境行为还包括最古老、最日常的形式,即日常生活实践中的跨境文化交流和文化融合。正如Ravisco(2010)指出的,边境地区文化的交流、融合、杂交是边界行为中永恒存在的。Bufon(1996)描绘了意大利—斯洛文尼亚边界上丰富、多样的日常文化的联系与文化的融合。Agnew(2007)对于希腊—马其顿边界的探讨,则生动体现了跨境的文化行为如何重构希腊人的民族认同。由于马其顿自身在古希腊文化中的重要作用,对于希腊人来说,边界另一侧的马其顿人从来不是“他者”,而是建构“我者”文化过程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跨越边界的文化融合,对于形成“希腊民族”的文化认同有着重要的作用。

从这一视角出发,可以看到,边界所划定的社会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化意义并非固定不变的。社会群体内部及其与国家权力之间多样化的互动,产生了丰富的空间实践行为,改变了边界在建构社会空间关系与文化意义中的作用。现有的大量研究都遵循了这一理论视角,即将边界概念从一种物质实体转向一个不断通过社会实践和话语生产和再生产的文化制度与文化符号(Passi, 1999)。例如,Lentidou(2004)指出,“欧洲”作为一个文化的概念并不是由物质性的空间边界决定的。相反,对欧洲边界的划分是由不同历史时期对于“欧洲”这一文化概念的不同想象所决定的,而如何定义“欧洲”则与跨越边境的文化互动有密切的关系。换言之,边境地区催生了丰富的文化交流,而这些互动过程反过来使得边界本身变得不再稳定。

研究者从感知、情感、行动等多方面的视角探讨了跨境行为和边界意义之间复杂的互动关系(Van Houtum et al, 2002; Berndt et al, 2011)。对此类空间实践的研究,通常将边境地区看做一种“接触的地带”(contact zone),以此来理解跨境的空间行为对于文化意义的重构所带来的丰富可能性,以及这些过程中所伴随的交汇、互动与融合。Kramsch(2010)对20世纪初法—德边境地区生活状态的考察揭示出,边民虽然认识到德法之间的国家边界限定了不同的国家身份与文化认同,但日常生活中对于两种文化地理边界的体验,与正式的国家边界不是重合的,而是在越界文化互动过程中不断地变化、调适与重构的。与此同时,由于跨边界的文化接触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此对不同主权国家的归属感并不影响边民之间的文化亲近感。换言之,在法—德边境地区,边界的“封闭”意义与“开放”意义是并行不悖的。

另一方面,不同类型的跨境流动往往是对自上而下的国家权力与管制措施的挑战。现有的研究讨论了不经过正常合法渠道实现越境劳动力迁移的策略及其可能性(Chavez, 2011);通过特殊策略的使用来规避签证壁垒对流动性的限制(Pijpers et al, 2007);通过自下而上的社会关系和社会网络(如对于边界官员的贿赂)来实现跨界的流动(Egbert, 2006);边缘的社会群体(如居住在以色列的阿拉伯裔)通过跨境行为实现与国家边界以外的社会群体的合作与交融(Mehahem, 2010)等。这些过程包涵了社会群体在国家权力所限定的空间秩序以外的空间体验,以及在此过程中身份认同的生产与重构(Lloyd et al, 2010)。

5 结论与展望

5.1 研究结论

综上所述,近年来,人文地理学中的边界研究已不再仅仅将边界看作分隔政治实体的地理界线,研究者开始关注边界所承载的社会与文化意义,不同社会主体对于边界和边界管制的响应,以及边界在社会与文化过程中所起到的作用。边界是由复杂的社会关系和文化过程所生产的,其本身具有重要的社会、政治和文化意义。不同的社会主体对于边界有着不同的理解与定义,并赋予边界不同的意义,同时根据这些定义和意义引导自身的行为。一方面,国家的权力和意识深深嵌入边界的建构之中(Chalfin, 2004; Basaran, 2008)。国家通过政治权力划定边界,并管制人口、信息以及物资的流动。当然,国家在边界管制的同时,也会充分地考虑到边界开放、交流与合作的一面,这也体现在近年来方兴未艾的跨边界经济合作中。另一方面,普通的社会群体通过微观的社会行为和空间行为,不断适应国家所限定的空间规则及意义,同时也通过自身的越界行为不断重构边界的文化意义,并在国家认同与其他的诉求间找到一个平衡点。因此,边界本质上是一种根植于社会关系网络之中的社会产物,它置身于封闭性与开放性之间,体现的是社会群体、空间关系以及国家权力之间的复杂互动。

边界在社会文化过程作用可大致归纳为3个方面。①边界是一个重要的象征性符号,界定了“他者”与“我者”之间的边界。②边界的存在,使得邻近边界、距离相近的区域置身于不同的社会、经济、政治与文化背景之下。由此,边界两侧的区域差异得以实现,并通过社会、经济或文化梯度的作用,实现跨界的交流与互动。③对于至少一部分社会成员来说,边界是其日常生活中必须面对与响应的。社会成员既承认边界所限定的空间秩序,亦需要通过不断地挑战既有的边界秩序,为社会实践提供新的可能性。

5.2 研究展望

中国有漫长的陆路边境,边界研究素材并不匮乏。例如,在国家认同与多元民族文化相交融的边界空间中,边民的认同势必与边界这一空间秩序息息相关,并反映在地方文化和社会关系中。如何促使边民建构有序的政治生活,积极参与到国家边境秩序的建设中,并逐步树立国家公民的自觉意识,是地理学者亟待关注的问题。边民如何发挥能动性利用边界空间提供的机会,建构起适宜的生存环境,而不是简单地被僵化的线条所分割?边民私权与国家公权如何博弈和协商,并形成一种别样的空间秩序?从社会群体的主观能动性入手,通过探讨自上而下的社会权力与自下而上的空间实践之间的互动,探讨多样化的社会关系,权力关系以及文化意义对边界这一空间关系的重构作用,事实上就是对这一过渡空间的社会建构机制进行探讨。

边界虽然本质上是一个地理学问题,但本文引述的文献也涵盖了社会学、人类学、文化研究等多个学科。社会学的介入,说明社会关系与权力关系常常是围绕边界建构的;人类学的视角,说明特定群体的基本生活方式与文化范式与边界这一空间关系的存在息息相关;而文化研究的重点,则在于阐释文化意义的形成与边界秩序的关系。这些不同的理论视角,实际上都指向同一个问题,即空间过程与社会过程之间相互作用、互相建构的关系 (Soja, 1980),这也是人文地理学研究中值得借鉴的一种思维视角。

反观中国地理学界对边界的研究,在研究话题的范围、研究的理论视角以及研究尺度方面尚有可补充的空间。例如,现有研究强调了边界分隔政治实体的功能,但对其“开放”与“交流”的意义,以及多样的越界流动行为尚未充分关注;通常将边界作为宏观的空间关系加以分析,但对社会群体在微观尺度对边界的响应还未深入探讨;另外,边界效应产生的区域社会、社会与文化梯度使得边境本身即是一种重要的社会与经济资源,因此跨边界合作也可成为人文地理学重点关注的话题。若对边界这一重要的地理关系认识不足,可能会导致公共政策与边民的日常诉求脱节(如过于僵化严格的边境管制政策)、遏制边境地区文化多样性的生成,或忽视重要的跨界合作的机会。这一系列问题也说明,从社会建构的视角探讨边界的社会文化意涵,不仅可以从理论上理解边界概念的丰富性与多元性,也可对公共政策的制定产生一定的裨益。

The authors have declared that no competing interests ex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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