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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 Vol. 41 >Issue 8: 1542 - 1552

DOI: https://doi.org/10.18306/dlkxjz.2022.08.016

地理学家

艰难时世中的地理创造——张相文的地学生涯与学术贡献

  • 林柄全 , 1, 2 ,
  • 叶超 , 3, *
展开
  • 1.中共江苏省委党校 经济管理教研部,南京 210009
  • 2.华东师范大学 城市与区域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 3.华东师范大学 地理科学学院,上海 200241
* 叶超(1978— ),男,甘肃武威人,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城镇化与城乡治理、地理学思想与方法、文化地理与可持续科学。E-mail:

林柄全(1989— ),男,江苏宿迁人,博士,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经济地理学、地理学思想。E-mail:

收稿日期: 2022-02-16

  修回日期: 2022-05-16

  网络出版日期: 2022-10-25

基金资助

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41871143)

收起

Geographical creation in turbulent times: Zhang Xiangwen's geoscience career and academic contributions

  • LIN Bingquan , 1, 2 ,
  • YE Chao , 3, *
Expand
  • 1. Department of Economics and Management, Party School of Jiangsu Provincial Committee of C.P.C., Nanjing 210009, China
  • 2. School of Urban and Regional Scienc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 3. School of Geographical Science, 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Received date: 2022-02-16

  Revised date: 2022-05-16

  Online published: 2022-10-25

Supported by

National Natural Science Foundation of China(4187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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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

张相文是中国近代地理学先驱。在时局动荡的清末民初时期,他将家国情怀与学术追求相结合,在不断转换的身份之中谋求地学报国。其地理学家的主要身份与革命家、历史学家、教育家、实业家等多重身份交织在一起。他是“中国地学会”(中国地理学会的前身)的主要创建者和组织者,是中国第一本地理学学术期刊《地学杂志》的主要创办者。他明确提出“秦岭—淮河”南北地理分界线,创编较为完整的地理学教材,积极投身洪水治理、田野考察为主的地理实践,强有力地推动了中国近代地理学的迅速发展。论文通过广泛的资料比对重新归纳提炼了张相文的学术思想、主要活动及其现实意义。包容与专业精神、卓越的组织领导力、积极投身实践与治理、长期的坚守是他能够获得开创性成就的主要原因,也非常值得现今地理学者及团体发展借鉴。

关键词： 张相文; 中国地学会; 身份转换; 学科贡献

本文引用格式

林柄全 , 叶超 . 艰难时世中的地理创造——张相文的地学生涯与学术贡献[J]. 地理科学进展, 2022 , 41(8) : 1542 -1552 . DOI: 10.18306/dlkxjz.2022.08.016

Abstract

Zhang Xiangwen was a pioneer geographer in modern China. In the turbulent period of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the early Republic of China, he combined his academic pursuit with patriotism, and sought to serve the nation through geoscience discipline in the midst of his changing identities. His primary social identity as a geographer was intertwined with multiple identities such as revolutionist, historian, educator, and industrialist. Zhang Xiangwen's academic contributions include leading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China Geoscience Society, which was the predecessor of the Geographical Society of China; the founding of the Journal of Geosciences, which was the first Chinese academic journal of geography; the proposal of the Qinling-Huaihe north-south geographical boundary; the creation and compilation of geography textbooks; and the active engagements in flood control research and field research. This article attempted to tease out Zhang Xiangwen's main activities, academic thoughts, and their practical implications by extensive data comparison. It is argued that open mindedness and professionalism, outstanding organizational leadership, and active participation in solving practical and societal issues led to Zhang Xiangwen's pioneering work, which still has significance for the development of geographers and academic community nowadays.

Key words： Zhang Xiangwen; Chinese Geographical Society; identity transformation; academic contribution

1 引言

张相文(1866—1933),字蔚西,号沌谷,1866年(清同治五年)出生于江苏省桃源县(现江苏省宿迁市泗阳县),是中国近代著名的地理学家、革命家、历史学家、教育家(图1),推动中国地理学从旧的“舆地学”向“现代地理学”转型,被誉为“20世纪中国第一位地理学家”[1]。他对中国地理学发展做出许多开创性的贡献：他是中国第一个地理学学术团体“中国地学会”(中国地理学会的前身)的主要创建者和组织者,也是中国第一本地理学学术期刊《地学杂志》的主要创办者[2]。他提出的“秦岭—淮河”南北地理分界线,被推为“中国地理百年大发现”之首①(① 2009年,为纪念中国地理学会成立100周年,中国地理学会与《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联合向全国所有地理研究单位和地理院系发出通知,由全国的地理学者评选中国境内百年来最有价值的地理发现。最终,精选出30项,第一项是“1908年,张相文首次提出秦岭—淮河线”。详见《中国国家地理》2009年10月总第588期(中国地理百年大发现专辑)。)。张相文在江苏、广东、上海、北京、天津等地任教;他的学术生涯也伴随着革命活动：参加同盟会,参与“滦州起义”和“护法运动”,民国成立后当选第一届国会议员。系统梳理并重新评估张相文的学术贡献,不但具有地理学思想史的意义,而且对现今地理学发展及其与社会、教育的关联具有重要价值。
图1 张相文先生的肖像[3]

Fig.1 Portrait of Mr. Zhang Xiangwen

目前有一些文献论及张相文在创立学会[4]、创办《地学杂志》[5]以及在地质学[6]、历史学、地理教育等不同方面的贡献[7],总体上还缺乏比较系统的总结,对其思想的现实价值也缺乏阐发。因此,本文通过系统回顾张相文在谋求“地学报国”过程中的身份转换与生涯轨迹,归纳其学术贡献并指陈其现实意义。

2 张相文先生的学术生涯轨迹与身份转换

张相文先生的一生处于晚清向民国转换的大动荡时期。随着时局的变化,张相文的身份发生多次转换。其地理学家的主要身份与革命家、教师、编辑、实业家等身份交织在一起,形成丰富多彩的人生轨迹,大体上可划分为5个阶段：年少与授徒时期;在南洋公学、两广师范讲习所等地任教;在北洋女子师范高等学校任教及创办中国地学会;当选国会议员与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期;晚年时期(图2)。
图2 张相文先生的学术生涯轨迹

注：本图基于自然资源部标准地图服务网站下载的审图号为GS(2020)4619号的标准地图制作,底图无修改。下同。

Fig.2 The career path of Mr. Zhang Xiangwen

2.1 年少与授徒时期(1866—1898年)

张相文年少时曾师从周步墀,同族的张鸿任、李鼎荣、张锡宾等先生。据《泗阳张沌谷居士年谱》记载,张相文在年幼时多次因家庭贫苦而辍学。在无法读书的时候,甚至在教室门前听诵课文,这塑造了他在逆境中求生存的品格。1884年,即18岁时他已博览史传,并在当地有一定名气。1887年,21岁,参加科考,考取一等,名列第二。
自1889年开始,张相文先后在泗阳、常州、苏州等地授徒。其中,在淮滨书院期间,张相文广泛阅读各类书籍,为日后开展教学、研究工作打好基础。1893年,开始与无锡的胡雨人、泗阳的蒋星府、陶卓如等先生研究经世之学。1894年,中日战起,张相文通过《万国公报》关注战情,并通过阅读《格致汇编》和《地理备说》等资料获取地理学的新知识,深感传统舆地学的不足。1898年,在苏州受维新派《时务报》《孔子改制考》的影响,他“思想大变,党欲俟康南海过沪,特往问学” ② (② 张星烺：《泗阳张沌谷居士年谱》,“光绪二十四年戊戌”条。)。

2.2 在南洋公学、两广师范讲习所等地任教时期(1899—1906年)

1899—1903年,张相文在南洋公学(上海交通大学的前身)任教,讲授国文、地理等课程,并向日籍教师学习日语以研习日本和西方地理学的理论和方法。1902年,翻译日文版的《万法精理》[8],并于次年出版。这是国内学者对孟德斯鸠《论法的精神》的最早译本。
在南洋公学执教期间,他结识了章太炎、蔡元培等,经常为《苏报》撰写文章,为蔡元培创办的《警钟报》筹款,并加入了同盟会。后因《警钟报》被查封,蔡元培远走海外,张相文离开南洋公学[9]。1903—1905年,先生先后受聘任寿州阜丰商业学校和淮安阜财商业学校校长、两广师范讲习所地理教员。1904年,在上海筹办“教育总会”,推动教育改革工作[4]。后因不适应南方气候,于1905年离开广州。1906年,受邀担任淮阴江北师范学堂(后并入淮阴师范学院)教务长。

2.3 在北洋女子师范高等学校任教及创办地学会时期(1907—1911年)

1907年(41岁),先生应直隶提学使傅增湘聘请,前往天津担任北洋女子师范高等学校(现河北师范大学的前身之一)教务长,并教授地理学。此后,其科研、生活主要在京、津两地。1907—1912年,历任北洋女子师范高等学校教务长、校长。1908年,出版《新撰地文学》,受到学术界的一致称赞,供不应求,一再重版[4]。
1909年9月28日(中秋节) ③( ③ 1909年是宣统元年。经查阅,比对《大公报》《地学杂志》等资料,笔者发现张相文先生之子张星烺编撰的《泗阳张沌谷居士年谱》将中国地学会的成立时间误写为宣统二年（1910年）。这也对以后的很多文献产生影响,如：在1934年,《地理学报》创刊号文章《张慰西先生别传》提及“泗阳张相文先生在清宣统二年手创中国地学会于天津”。),张相文先生约同白雅雨、陶懋立等发起成立中国地学会[11],并当选会长(图3)。次年,创办中国第一本地理学学术刊物《地学杂志》。
图3 中国地学会成立合影[10]

Fig.3 Group photo at the founding of the China Geoscience Society

1911年10月,武昌起义爆发,全国许多地方响应革命。先生与中国地学会编辑部长、同盟会员白雅雨等积极响应并筹划“滦州起义”。

2.4 当选国会议员及在北京大学任教时期(1912—1919年)

1912年(46岁),张相文当选中华民国首届众议院议员。此后若干年,他对山东、河北、河南、山西、内蒙古等地开展大量的地理考察,并作游记、考察报告(详见3.5节)。1913年,张相文经常与江苏省省长应季中商论各地应兴应革诸事,也常与张謇商议导淮计划。1914年,考察西北地区的农田水利,并成立“西通垦牧公司”开垦河套地区(详见3.5.2节)。
1916年,北京大学校长空缺,张相文向北洋政府极力推荐由蔡元培先生担任[12]。1917—1919年,担任北京大学讲师兼国史馆编纂,讲授《中国地理沿革史》[13],期间2次前往广州,参与“护法运动”。

2.5 晚年时期(1920—1932年)

1920年(54岁),张相文拜浙江省黄岩县高僧谛闲为师,受法号“显鉴”。此后长斋礼佛,研究佛学。1924年,先生编成《佛学地理志》。
1925年,在辅仁大学(后来其主体并入北京师范大学)任教,并担任校董。在此期间,编成《泗阳县志》,共25卷,约55万字。1927年,挑选《地学杂志》中的佳作,编著《地学丛书》。同年4月,张相文与胡瑞霖在北京创办“佛慈放生会”,旨在劝导民众放生。1928年,在南京训政人员养成所担任地理教员。1929年,应江苏省政府之邀,担任江苏省通志局编纂[14]。1930年,因空气潮湿,经常失眠,而且时刻不忘《江苏通志稿》,患脑溢血而卧床数月;当年,完成《江苏通志稿》。
1931—1932年,在北京养病期间仍心系国家。他鼓励族中青年张天麟(当时是北京师范大学学生,后为华东师范大学地理系教授)：“国民党腐败无能,国民又死气沉沉,青年人再不出来喊喊叫叫,中国就要完啦”[15]。1932年,先生“精神日衰,尤不胜热,稍热即昏迷,神经全失常矣” ④(④张星烺：《泗阳张沌谷居士年谱》,“民国二十一年壬申”条。)。1933年,张相文先生因病逝世,享年67岁。

3 张相文先生的主要学术贡献

张相文先生对中国地理学发展作出了一系列的开创性贡献,如创建中国地学会、创办《地学杂志》、提出“秦岭—淮河”南北地理分界线、在中国引入现代地理学等。此外,他广泛开展地理考察,亲自参与区域规划与开发,也是地理实践的先行者。

3.1 中国地学会主要创建者和组织者之一

20世纪初,张相文认为独自研究地学存在诸多限制。“既言人人殊,耳目所接,足迹所经,检查测量又苦其有限”。因此,想联络其他同行以提高国人的地学水平,实现地学救国。“近世以来,持帝国主义者,类能浮海辟新地以蕃殖其种族,而我国地大物博,坐资强敌,外交失败边事日亟。虽欲割疆自守,聊固吾圉而犹不可得……西力东渐,万里神皋,乃为他族权利竞争之场。数年以来,非惟边徼多事,内地亦几遭蹂躏,而莫敢谁何。推原祸始,实由地学隔膜。有以增敌之骄,而短我之气。凡我同志,抚邱墓之墟,怵陆沈之祸,果有热诚提倡,谋所以交通而启牖之者乎?仆等不敏,窃愿馨香顶礼以迎之”[16]。1909年9月28日(中秋节),张相文先生约同白雅雨、陶懋立、韩怀礼、张伯苓等27人,发起成立中国地学会。张相文当选会长。《中国地学会章程》开宗明义：“凡有志研究地学者,或由本会会员介绍,或投函本会,由会员认可,皆得入会”[17]。学会非常重视学术讨论和学术报告。每年“聘专家择优讲演,以普通之语言,达微妙之学理,会后随即汇刊地学讲演录,公之于世,以期普及地学之知识”[18]。学会曾邀请北洋大学的德瑞克、哥伦比亚大学的崔柏、知名学者梁启超等作学术报告。学会也很注重国际学术交流,曾派出“外交员”交换资料、收集稿件、招揽会员,还曾派代表参加德国柏林地学会百年纪念大会[19]和英国皇家地学会成立百年纪念大会[20]。由于经费紧张,中国地学会会址多次变迁。1937年,中国地学会的会员被迫离开北京,学会暂停活动⑤(⑤中国地学会的学会活动并未在1937年终止。根据宋青春先生《中国现代地理学的先驱者张相文手创的中国地学会和地学杂志》记载,中国地学会的活动时间直到1950年。1937年,受时局影响,学会仅暂停了活动。1946年,北京师范大学地理系主任黄国璋教授与时任辅仁大学历史系主任的张星烺教授决定恢复中国地学会的活动。之后,学会成员重建学会组织机构、开展会员登记、发展会员、开展学术活动。据王成组回忆,1950年中国地学会的代表黄国璋、王成组与中国地理学会的代表李春芬、李旭旦、曹廷藩等召开了南北两个学会的合并会议,推选竺可桢为中国地理学会理事长、黄国璋为副理事长、王成组为秘书长。),部分成员参加在南京成立的中国地理学会。
中国地学会是中国成立最早的学术团体之一,是中国近现代地理学“南胡北黄”格局[21]中“北派地理学”的重要依托⑥(⑥根据张雷[21]记载,“1936年黄国璋主持北平师范大学地理系,与胡焕庸主持的南京中央大学地理系南北呼应,形成中国地理学的‘南胡北黄'格局。北派是以北平师范大学地理系和清华大学地学系为中心,依托中国地学会,强调欧美地理学范式;南派则是以中央大学地理系和浙江大学史地系为中心,依托中国地理学会,侧重中国本土地理学范式。两派之争始于学术传统和地域分异,继而扩展至地理学会、学术机构、学术范式以及学术研究的纷争。地理学的南北之分不仅契合民国学术的南北分野和政治中心的转移,同时反映中国本土地理学和西方地理学之间的张力”。)。1949年后,中国地学会与1934年在南京成立的中国地理学会合并,组成现在的中国地理学会。

3.2 《地学杂志》主要创办者和组织者之一

1910年,中国地学会创办学术期刊《地学杂志》,成为地理学、地质学及相关学科学者提供发表成果和讨论问题的平台,也是清末民初中国科学杂志的代表与旗帜[22]。受限于经费紧张,中国地学会发行的《地学杂志》多次停刊,发行频次多次调整。特别是在1923年,“顾会址虽有,而活动经费仍极为支绌。本年六月中旬第十四年第五、六合期杂志出版后,竟至停刊一年有余”⑦(⑦张星烺：《泗阳张沌谷居士年谱》,“民国十二年癸亥”条。)。截至1937年,杂志共刊印181期,刊载论文1545篇(不包含《邮筒》一栏)。此外,序跋、杂谈、诗咏及学会活动等文章共计50篇,各类地图82幅。刊文主题集中在3个方面(表1)：第一,与国计民生相关的主题,如地质与矿藏、行政区划、交通地理、水利与河流治理等;第二,与国家兴亡有关的研究,涉及边界、外国侵略、国际关系、殖民等,部分资料为回溯历史真相提供重要依据;第三,非正式的学术研究,如各类游记、地理琐谈、中外古迹等主题。
表1 《地学杂志》刊文的主题及数量

Tab.1 Topics and the number of articles published in the Journal of Geosciences (篇)

主题 篇数 主题 篇数 主题 篇数
地质与矿产 197 河流、湖泊与海洋 42 天文学 17
游记 167 地理琐谈 39 人物传记 16
地方风土与国内地理 101 中外古迹 36 殖民 15
行政区划 99 民族地理 32 民俗 15
地理考证、注释及评论 96 国际关系 30 华侨 12
交通地理 93 气候气象学 29 经济地理 10
外国地理 90 整治计划 27 地理教育 8
自然资源 82 地形 24 宗教 6
水利及河流治理 74 文化地理 23 地图学 5
地理考察与探险 74 地理学科探讨 22
边界与外国侵略 45 人口 19

注：在聂崇岐[23]、宋青春[24]的分类基础上,对部分主题进行调整,包括：将民族地理与文化地理分开、从“地方风土与本国地理”中分离出“经济地理”。

3.3 明确提出“秦岭—淮河”南北地理分界线

张相文先生的故乡位于现宿迁市泗阳县城南,毗邻故黄河与京杭大运河。1128年,黄河夺淮,淮河失去了入海水道,并在现江苏省宿迁市以南、淮安市以西形成洪泽湖。先生故居与淮河流域上的洪泽湖相距约10.6 km,是中国历史上水患最频繁的区域之一(图4)。先生在论著和地方实践中十分重视对淮河及“南北地理分界线”的研究。
图4 张相文先生的家乡及周边主要水系情况

Fig.4 Zhang Xiangwen's hometown and surrounding main water systems

张相文对“秦岭—淮河”南北地理分界线的阐述经历了逐渐深入的过程。在1908年出版的《新撰地文学》第五篇第一章“生物之分布”中,他从生物分区的角度将中国划分为4带,即南带、中带、北带及亚寒带,并认为“秦岭—淮河”为北带与中带的分界线[25]：
“中国生物之分布可区为四带,常产如牛羊豚犬之兽类、鹰鸇鸠雀之鸟类,植物之松杉槐米麦梁菽蜀黍薯蓣等,南北多同也。南带：中国地方在热带者虽仅限于狭部,然自南岭以南,诸省气候大抵相同……中带：南北二岭之间,东尽淮水以南。动物多家畜,鲜特异者。植物多棉、麻、楮、竹、桐、漆、桑、茶等。北带：南界北岭淮水。北抵阴山长城,动物多驯驴、良马、山羊,西部多麝鹿、犀牛。植物多梨、枳、榆、檀、栗、柿、葡萄等。”
在1924年发表的《佛学地理志》中再次提及“秦岭—淮河线”。中卷三“河流”篇的“淮河”部分提出“淮河：本部诸水,南清漪而北浑浊,南盈而北易涸,其大殊也。唯淮发源于北岭之支麓。实继北岭正干,而为南北之界限。其水亦清而流缓具有南北两性焉”;中卷六把中国分成六大部：本部、蒙古、满洲、新疆、西藏、青海。本部,分为北带、中带、南带,北带“南凭北岭、淮水”,中带“南北二岭平行横列,为其大界”。“秦岭—淮河线”的南北分界具有重要的意义[26]。南北的气候、植被、水文、地质、地貌、土壤等自然地理要素和农业、饮食、民俗等人文条件方面都存在明显差异。

3.4 较早引入近代地理学并编纂地理教科书

张相文将“地理科学素养”确定为“国民基本科学素养”,这与当前的《地理教育国际宪章》精神高度吻合[27],具有跨时代的意义。他一人完成了从初等到高等教育地理学教科书的编写工作[28]33。1901年,他在南洋公学的两份讲稿的基础上撰写、出版《初等地理教科书》和《中等本国地理教科书》。这两本著作多次重印,产生很大影响,被认为是中国首次出现的“教科书”⑧(⑧《南园丛稿》卷九之《沌谷笔谈》卷一说明“他日又编教育史者,应以此为最先之教科书矣”。)。1905年,他编写中学教科书《新撰地文学》和《最新地质学教科书》,是中国最早的自然地理学和地质学教科书[5]。“现行地文学皆译自东西故多详于欧美日本,而略于本国,非教育国民之旨也。是书会萃各大家学说博引旁搜一切证例悉以中国之事实,为本亲切详瞻凡十万余言,附著色彩图十余幅,铜板精图八十余幅刷印鲜明洋装美丽,诚教科书中最精最善之本也”[29]。《新撰地文学》包含5篇(星界、陆界、气界、水界、生物界),已经包含现代自然地理学的全部研究对象。在此之前,西方自然地理学主要关注无机自然界,该书则把有机自然界(生物界)纳入研究范围,这在世界地理学史上具有开创性意义[28]39。

3.5 较广泛开展地理考察并参与区域治理

3.5.1 广泛开展地理考察

张相文是一位脚踏实地的地理学家,在科研工作中十分注重地理考察。特别是在1909年以后,广泛开展地理考察(图5),撰写了大量基于实地调研和科学考察的著作。
图5 张相文的主要考察路线

Fig.5 Fieldwork sites and routes of Zhang Xiangwen

1909年,齐鲁之游,由烟台至登州、栾家口、龙口、新河店、昌邑、寒亭滩县、济南、泰安、曲阜等地,著《齐鲁旅行记》;2次考察冀北地区,经北京的南口镇前往明十三陵、居庸关、怀来、宣化、张家口等地考察,著《冀北游览记》。
1910年,在春季考察河南嵩山、祀水、虎牢关、巩县,经洛阳至开封访犹太教碑遣址,著有《豫游小识》[30]、《大梁访碑记》[31];八月中旬,与傅增湘一同考察热河地区的教育情况,发表《栾阳纪行》。还著有《粤西琐谈》。
1911年6月,在山西太原参观晋祠,并在五台山参佛。在返回途中,经龙泉关前往阜平县、曲阳县、定州等地。著有《五台参佛日记》《导淮一夕谈》。
1913年,在南京10余天,以新选众议院议员身份前往江苏省公署,与省长应季中商讨江北各地应兴应革诸事,并与张謇先生商议导淮计划。著有《暮过邯郸》等诗文。
1914年,经居庸关、张家口、大同、杀虎口到达凉城县。而后到达青塚、归化城,西行至毕克齐、察素齐、萨拉齐县、达拉特王府、包头、五原县、哈不特、阿拉善等地。著有《王同春小传》《长城考》《河套与治河之关系》[32]等。1915年,作《成吉思汗园寝之发现》[33]和《塞北纪行》。1916年,作《成吉思汗园寝辨证书》[34]和《关于徐海铁路质问政府书》[35]等。

3.5.2 参与区域治理与开发

(1) 治理淮河
治理淮河体现了张相文的家国情怀。泗阳县原本是一个富庶的鱼米之乡,自从黄河溃口、夺淮之后,这里便成为水灾频发的地方。他投入到这一研究中,著有《论导淮不宜全淮入江》《导淮一夕谈》等文。他不同意“全淮入江”和“恢复淮河故道”2种方案,主张“分流以入江海”“二分入江,八分入海”,尽量保护里下河与长江沿岸地区的汛期安全[36],认为这样既解除淮河、泗水的水患,又兼顾灌溉功能,为周边农民耕种提供便利。这个计划和新中国的治淮方案基本相同,现在淮河已分别由里运河、苏北灌溉总渠等流入江、海[37]。
(2) 治理黄河
先生依据历史地理的研究,结合实地考察,提出治理黄河应从上游着手。“河流迁徙以宋、明两代为最多,清次之,汉又次之,金元则南北横流,得其中数;独由东汉以至李唐,河流顺轨,几及千年,……以何因缘而能致此,此历史上最有价值之问题也”[32]。河套地区在古代“平川则草长连天,山间则森林蔽野,防沙吸水,自成天然之功用”,屯垦、发展垦牧业对于防止河患十分重要。他提出在黄河上游地区建造闸坝、水库和造林,这样既可以蓄水,又可以改良土壤、保持水土。为了发展垦牧业,他不仅亲往河套踏勘,并且集资创办西通垦牧公司,甚至提出扩大垦区计划,主张在南河之南沙梁之北,自灯口至托城“广开横渠一道,使与南北两河相并而东……复由横渠北岸多凿支渠,随作随垦,资其租入,以赡工作”[32]。
(3) 创办“西通垦牧公司”开发河套地区
张相文的地理考察并不以撰文而结束。在考察西北地区之后,他成立“西通垦牧公司”开发河套。在极其恶劣的经营条件下艰苦创业,但最终破产⑨(⑨张星烺：《泗阳张沌谷居士年谱》,“民国九年庚申”条。)。
1914年,受张謇委派,张相文前往西北地区考察农田水利情况。之后,二人各出资2000元,成立“西通垦牧公司”开发河套地区。次年初,张相文在家乡泗阳县为公司招集农工10名,在南通从农校招聘2名学生和3位农工,共同前往西通垦牧公司。然而,“套中政治情形目坯,土匪猖獗,官兵搔扰,招新股则无人再肯出资,欲援助则恨鞭长莫及。所畜牧之牛羊,不为土匪所抢而去,即为官兵强夺屠食,其余东藏西匿”⑩(⑩张星烺：《泗阳张沌谷居士年谱》,“民国三年甲寅”条。)。1916年,南通和泗阳的民工相继离开公司,最后只留张相文先生同族的张霖溥带领几位本地工人维持公司业务。张謇也对西通公司的前途失去信心,在1916年6月给张相文的信中提到“益信但凭理想构造之决不能成实业”。次月,张謇又致信张相文先生：“盖西通标识,已有二年,而水利之纠葛未清,无论发达难望,即完全成立,亦恐系镜花水月……垦牧事开创之始,一切遥领,宁能善处?愿兄慎之。总之,敝处对于套地极冷淡,不再画一策矣”[38]。如此困境之下,张相文仍艰苦维持西通垦牧公司4年多。虽然公司经营失败,但其亲自开展和坚持区域开发的地理实践精神是十分可贵的。

4 张相文先生学术思想的启示

4.1 艰难时世下的学术开创

虽然身处乱世危局,张相文却极具开创精神,是中国现代地理学的开创者。其开创性工作主要是：在国内最早翻译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最早正式提出编纂民国史并开展相关工作的学者[39];创办中国最早的地理学术团体“中国地学会”和中国第一本地理学学术刊物《地学杂志》;明确提出“秦岭—淮河”南北地理分界线;编写了初等到高等系列地学教科书等。

4.2 家国情怀支撑的地理实践

张相文在地理学研究中充分体现爱国主义精神和脚踏实地的探索精神。无论是面对家庭的贫苦,还是办会的困难,以及经营公司的挫折,他总是能够有所坚守。创立中国地学会、创办《地学杂志》反映其“地学救国”的愿望和抱负。一方面,有感于有些封疆大吏和外交使节对地理环境、边境情况不甚了解,加之地图缺失、权威资料不足,造成丧权辱国之恨事,先生认为需要在民众中普及地理知识,并以此增强爱国信念;另一方面,有感于江河泛滥、灾害频发使民不聊生,他希望地学能够经世致用,解决实际问题。他还参与编撰《江苏通志稿》、主持修编《泗阳县志》、为家乡治理淮河出谋划策。他的地理学著作和教材特别重视联系本土实际,这也提示我们扎根中国实际问题进行地理书写。

4.3 科学理解“秦岭—淮河”分界线

张相文提出的“秦岭—淮河线”是中国自然与人文诸多地理现象的分界线,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然而,以下2点值得现今研究者重视：
第一,“秦岭—淮河”南北地理分界线为带状区域,而非线状。特别是淮河流域地区主要为平原地带,南北气流流通顺畅,两侧的气候状况并没有显著差异。因此,更加难以准确找到所谓的“南北地理分界点”或“南北地理分界城市”。
第二,受全球气候变暖的影响,中国亚热带北界的位置也在发生变化,并向北平移。已有研究发现,随着气候增暖,1981—2010年中国北亚热带北界显著北移,已经越过淮河一线,总体移动幅度达1个纬度以上[40]。这对当地的气候、种植业都产生一定影响,如在2000年以后,河南省南阳市能够种植柑橘等亚热带果树[41]。如果全球持续变暖,亚热带北界仍将继续北移。

4.4 广泛团结和卓越的组织才能

张相文先生虚怀若谷,主张学术民主,提倡百家争鸣[42]。中国地学会能够吸引各个方面、不同阶层的人员,如直隶提学使傅增湘曾担任地学会总理,北洋大学校长蔡儒楷、直隶提学副使袁希涛曾担任地学会的评议员。张謇、梁启超、章太炎等都是地学会的支持者。这使得中国地学会成为人才荟萃的学术团体,产生强大的社会影响,有力地推动中国地理学的迅速发展[43]。
当前,随着学科的深入发展,地理学分支学科及研究方向不断细化,作为整体的地理学、地理学思想及其社会影响却常被忽略。张相文先生的包容与专业精神、卓越的组织领导力、积极投身实践与治理、长期的坚守是他能够获得开创性成就的主要原因,也非常值得现今地理学者及团体发展借鉴。身处变乱的时局,作为地理学家、革命家、教育家、佛教徒、实业创办者和社会活动家的张相文,身份多重交错而集于一体,这本身就是耐人寻味之事。其地理思想与人生经历的关系仍值得深入研究和探讨,他在历史地理、政区地理、宗教地理等方面的研究也有待深入挖掘和梳理。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江苏师范大学王仲智教授、南京师范大学汤茂林教授、盐城师范学院严士清教授、香港岭南大学张雷助理教授的指点和帮助！在与张相文先生同族后辈张强先生、曲阜师范大学周维国老师、上海社会科学院康江江老师以及华东师范大学庄良老师、陈品宇博士等交流中,受益颇多。在此表达诚挚的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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